煙霧瀰漫


她拖著疲憊的身軀回到家,打開大門,第一件事不是開燈,而是向著喇叭說:Play something I hate, please. 她也忘記了為何會有這個名單,大概是一時之興吧。不知怎的,突然想找些難入耳的,來渲泄一下今天在公司和上司吵了一架的怨氣,來個負負得正。



音樂響起,她想了很久也說不出是何人,待人聲一出:懷疑你從來都知道。「頂乜咁啱呀?」而這首,已經是最能入耳的一首,不是因為唱,而是因為Eric Kwok



還好不是其他歌,不然她會立即按停。她拿手機看看面書,偏又見到她開直播,似是宣傳個唱,很多人轉貼。「我的天,開演唱會還要兩場,誰看?」



想想看,她剛出來做事時,這位女歌手剛出道,輾轉二十年,一直是她那個something I hate名單的不二之選。為甚麼呢?很多人都捧偶像,捧到地老天荒,因為那個偶像陪伴他們成長,作品寫出心聲,時代共鳴,就算人大了,回憶只動加分。而這位女歌手,作品既沒時代共感,唱得也普通,偏卻刺中了她:職場上,有太多平庸甚至好事之徒,沒料子卻平步青雲大殺三方,雖未坐正做老闆但已經一人之下萬人之上。究竟怎樣時來運到,才能像他們一樣,也無風雨也無情地佔領幸福人生的高地?



女歌手的軌跡,偏與她同步。初出道被讚唱得清新可喜,是樂壇清泉,在她也叫做聽過點點外國音樂的耳朶而言,那種清新嬌柔造作,只因唱功不行被迫在那叫民歌的窄巷中打轉,聲線簿弱已斷了多元出路。她剛出來工作幾年,身邊不論男女都已經是市場學老手,外貎協會會員獨有免死金牌,在老闆眼中是聽得入耳看得入眼的寵兒,在同事當中就是低能擋路萬事不成的障礙。沒辦法,「市場」需要這種讓人舒服、聽下去似是軟綿綿無搏雞之力的產品,她也不知硬吃了多少苦頭。這些人卻最喜歡這女歌手的歌。



後來有「奪麵雙琪」,女歌手以勝利者姿態出線,她則剛和男友分手,百般滋味在心頭。其實她明白兩個人的事,旁人不容置喙,好來好去便好。不知是誰的主意,搞了壇大龍鳳,又勝利又好勝,感情事要這麼高調?那和你唱的所謂清新曲風是不是不搭調?多年後分手,自己又以受害人自居,那和今天那個metoo搶灘又有何分別?一切風雨,在利益面前均是正當的,所有面具可以忘情拿下。舊男友對她說:對不起,我愛上另一人,你沒有錯。其實是她錯,因為那另一人是富二代大小姐。



女歌手常說自己讀設計,對時裝有研究,各種利益也隨之而來。看她演唱會海報,大紅一片看完即忘,這是設計。看她衣著,身材高佻卻也無女人味,穿起任何名牌也不見高貴難忘,這是時裝品味。看她唱片封面,說專程去巴黎拍攝,借來名牌時裝服務,卻被人揭發是抄襲外國歌手,這也是設計。她錯在高調,以為這樣會為身份添上文青氣,但料子有限就會出醜。這也不奇怪,那時她公司也有這些放洋回來的假洋鬼子,盡是造些奇形怪狀的公關手段,管理層以為是世界標準,卻不知背後要由她們這些本土鬼收拾幾多殘局。她跟她學到的唯一優點,就是面對錯誤,只要一不認二不提,便可繼續華麗上路。



最令她吃不消的,是兩件事。她有兩首代表作,一首叫「高妹正傳」,一首叫「花火」。人生得高並不奇怪,只有她可以拿來做賣點,何況她高得來根本不美。若果高就是好,就是美,那其實很多人都可以做人上人,這叫造作。她寫的那首歌,說是情傷後寫至狂哭,也難怪,嬌情就是如此。「花火」好在那裏?就是虛假地知性,副歌時建造起一坐玻璃室,自己坐在入面看世界好像很淒美浪漫,外面人看就根本是籠中怪物玻璃心。迎合都市人所謂「治癒」情調,實則製造假像以利循入虛幻。



她其實不斷思想交戰,想斷定這一定不是妒忌,一定不是。同期有同樣是高的富家小公主,卻沒有那種嬌柔造作,入得廚房出得廳堂。文青至愛的另一位雖則大笑姑婆,卻因製作團隊偏愛而作品多變意義豐富,歌手本身亦沒有時刻標榜自己文青上身。這一定不是一個女人對一個女人的不甘,一定不是。世道艱險,自己也看到不少風浪,來到這裏,這些陳年往事小情小趣,都好像一下子變得不重要。想到這裏,歌曲剛停,她說Stop。突然好像身體輕了,一切都在煙霧瀰漫中消失,那鬱悶的情緒也放緩了。


洗澡前再看看面書,又看到她的報道,說要在演唱會中帶孩子上台會歌迷。她翻了翻白眼:「這女人,真的沒有一刻不停下來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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